来源:新京报
生长于格尔木草原的黑枸杞,今年8月遭到数千外来者抢摘。
青海省格尔木草原金鱼湖草场,前来抢摘的外来者和草原看守者发生冲突,抢摘者的摩托车被砸毁。
2015年8月,面对数千外来者对黑枸杞的掠夺,阿拉尔草原的承包商挖起了“护城河”,远处草原的绿色,已经渐渐变成黄色。
原标题:数千人掠夺草原“软黄金”
超五千名外来者抢摘格尔木草原黑枸杞,出现暴力冲突,当地草原管理失控
黑枸杞,生长于青海格尔木大草原上的野生植物。这种草原防风固沙的重要植被,在今年8月,成了外地淘金者们的摇钱树。
从8月10日至今,超过5000人的各地抢摘者,洗劫了草原上超过300万亩草场。当地牧民制止无效,看守的承包商人员亦被人持刀扎伤。
暴力的背后,是黑枸杞近年来增长近8倍的身价。
而这种群体掠夺,也为格尔木草原带来了浩劫:一亩地的草场,就能见到上百个沙坑,昔日绿色草原难以再现。
当地出动的20多辆警车,面对数千名入侵者也显得束手无策,截至8月28日,仅控制了22名抢摘者。
而法规条文和当地具体执行难以对接,也给草原保护“盖上了一层沙”。
“快拦住,别让他们进去。”王元君(化名)对同伴吆喝。
8月14日,五十多名不明身份的人,提着塑料桶,冲进了王元君看管的草场。
王元君拉住其中一个汉子,用力往外拽,正纠缠时,他感觉后背一凉,一阵剧痛,用手摸了一把后背,满手是血。
那汉子手里攥着一把约20厘米长的尖刀,紧接着,他又扑向王的一个同伴,一刀扎中他的手臂。
青海省格尔木市渔水河村草场“失守”了。
那是这片草场第一次遭遇“入侵”。入侵者的目标很明确:草场里的野生黑枸杞。
12天以后的8月26日,草场再遭入侵,这次掠夺者有三千人。
这并非孤案,近期,格尔木市阿拉尔、清水河、渔水河、金鱼湖等地三百多万亩草场,被超过5000人的“抢摘者”掠夺。
在当地被称为“软黄金”的黑枸杞,引发了一场财富争夺战。对于这种植物,当地政府管控和条文规定的执行不力,也客观上纵容了这种暴力冲突,以及对草原生态的肆意破坏。
数千人掠夺草场
2015年8月26日,刚过五更,还在夜色中的格尔木就被车灯照亮。
一辆辆摩托车闪烁着车灯,穿街走巷,往河西转盘处的方向汇拢。转盘处聚集了超过500辆摩托车,刺耳的马达声开始传向交通巷——通往清水河草原的必经道路。
阿布看见了摩托车队,他感觉事态在急剧恶化,“草原要完了。”
阿布老家的阿拉尔草场是8月21日被“入侵”的。当天早上六点,草场入口的简易棚房里,看守草原的老周被轰隆隆的声音惊醒。出门一看,门外三十多辆摩托车,后面还跟着七八辆面包车。“来了有300多人。”
老周被吓坏了,他没有像另一个草场的王元君那样阻拦,给他们打开了大门。
第二天,掠夺者卷土重来,“这次更恐怖,来了两千人。”老周说。
当晚,老周连夜挖了一条一米多深的“护城河”,试图拦住摩托车队。而23日六点,黑压压的人头又朝草场涌来,带头的人指着老周说,“谁让你们挖断的,信不信把草原给你踏平。”
抢摘者卸掉了老周的门板和晾晒枸杞的砧子,垫在“护城河”上,“三千大军”踏着门板涌入。当天,阿拉尔牧场近两万亩草场的黑枸杞被洗劫。
掠夺一直持续到29日。
新京报记者看见,采摘者右手提着塑料桶,左手提着一尺多长的铁夹子,肆意踩踏着草木,寻找黑枸杞,看到果实多的植株,就把塑料桶放在下面,用铁夹子用力敲打植株,果实连同枝叶簌簌落在桶里。半分钟不到,一株黑枸杞变成光秆。
抢摘者少则三十人,多可达三千人,他们早上六点进入草场,约下午两点退出。一片万亩草场,五百人的采摘队伍8个小时就可以洗劫一空。
被掠过的草场,黑枸杞枝叶零落,有的连枝折断,遗落的果实迸出浆液,把草皮染成斑斑点点的紫黑色。草场到处是采摘者留下的塑料瓶,白色塑料袋挂在柳树梢头。
阿布掰着手指头算,这是抢摘者“入侵”格尔木草原的第16天。
“软黄金”的诱惑
阿布的牧村阿拉尔草场,正处在生长黑枸杞的核心区。
今年,到了黑枸杞成熟的季节,在内蒙古工作的阿布请假回家,看守自己从小生活的草原。
“4年了,每到黑枸杞成熟,我们的草原就面临一场浩劫。”阿布说,前几年,整个格尔木草原的抢摘者加起来也就三四百人,在各个草原流窜,寻机进草场偷摘。他会一边吆喝抢摘者离开,一边捡他们留下的垃圾。
可今年,面对几千人的队伍,他独木难支。
在众多抢摘者看来,他们是在淘金,草原上的野生黑枸杞,被称为“软黄金”。
据新京报记者了解,在格尔木周边草原,野生黑枸杞生长面积保守估计在16万亩左右,涉及草场面积约300万亩。
黑枸杞,豆粒般大的紫黑色浆果,植株低矮,满身针叶,成熟期在每年八九月份。主要生长在青海、甘肃、新疆等地,产地格尔木尤其出名。藏医中,此物用于治疗心热病、心脏病、降低胆固醇,又具有增强免疫力等效果。
2008年后,黑枸杞被发现花青素超过蓝莓,被市场热炒,价值倍增。黑枸杞干果从四年前的140元每公斤,增长到现在的近500元每公斤,价格涨了近8倍。
格尔木一个叫“金三角”的地方,是黑枸杞交易市场,一个特产店里,黑枸杞零售分为四等,每公斤最低的1200元,最高的4400元。
店主马金龙说,有一个老板联系他,要五吨,“格尔木所有的黑枸杞加起来也没有五吨啊,需求这么大,价格越来越高。”
几千人的掠夺队伍里,来自青海、甘肃、河南、四川、山东等省份的人员居多,他们中很多人是受雇佣的,三四十人一组,来到格尔木,租房子或寄居在亲戚家,“黑枸杞什么时候采完,什么时候离开。”一位采摘者说。
“每天采两公斤,就是三百多元。”一位来自化隆的男子,觉得这个活儿和在家种地根本没法比。
但阿布说,“草原是我们牧民的命。”
“草原”与“钱”的谈判
“你们干什么,不要摘了,快出去!”29日上午,在自己的草场上,阿布站在抢摘者当中,喊得脖子露出了青筋。
他身边一个瘦高的男子,抬头看了一眼,继续俯身用木棍敲打着植株,枝叶和果实哗哗落在桶里。
阿布上前阻拦,瘦高男子起身,甩掉塑料桶和棍子,笑着拍拍阿布的肩,“不摘了不摘了,我一声令下,这里七百多人,马上就会离开。”
瘦高男子说,他是这里的头儿,所以人都听他的,他想和阿木谈判。新京报记者听到了谈判的过程。
“带头大哥”朝阿布递过来一支香烟。阿布推开,“你们把我的草场毁了。”
“带头大哥”吐出一串长长的烟雾,“你想怎么样,守住草原?你守不住的。”
“你们这样踩踏草场,破坏植被,还乱扔垃圾,我的羊吃了就会死掉,我还怎么放羊?”
“心疼你的羊了?告诉你,我以前也是牧民,后来草原也被破坏,我为了生活,只能这样。”
“既然你也是牧民,应该理解我啊,我想保住自己的草原。”
“你面对现实好不好,现在这么多人,你是守不住的,我们合作好吗?”
“怎么合作?”
“草原的枸杞是你的,人是我的,我的人过来采枸杞,每进来一个人采,一天给你一百块钱。”
“我不要什么钱,我只要草原。”
“你要是个聪明人,就该明白,进来1000人,你就能收入10万元。一天挣个10万啊。”
“我没兴趣,我就想保护我的草原。”
“现在,格尔木有超过五千人采摘,你连你的帐篷都守不住,怎么保护自己的草原?最后枸杞没了,钱也没了,你两手空空。”
“不管你们多少人,我就要草原,你们把我打死吧。”
“挣点钱最现实。你傻啊,你想不让人践踏你的草原,除非你拔掉黑枸杞。”
“我想了,拦不住你们,我明年就把我的草场推平,把黑枸杞全部拔掉,法律责任我来承担。”
这不是阿布的气话。8月24日,阿布和一些牧民到市政府说明情况,阿布向一位副市长说了“拔掉枸杞,让草原恢复安静”的想法。
这位副市长告诉阿布,“不行,这是违法的,黑枸杞是格尔木草原珍贵的资源。”
保护者还是牟利者?
“带头大哥”说的没错:牧民们确实无力保护自己的草原。
阿拉尔村村主任介绍,“我们一个牧民村有30户人家,一户才三四口人,却拥有60多万亩草场。根本管理不过来。”
一位牧民说,开始他们选择报警,但公安局回复“(采摘的)人太多,警力不够。”“比如今年,五千人涌入草原,300多万亩,出动了20辆警车,完全不管用。”
从去年开始,很多牧民把希望寄托在另一群人身上——有人想要承包他们的草场。
渔水河村村主任曾经的想法是,“承包商租赁了草场,里面的资源都是他们的,他们就不会让外人进入,他们有序采摘,就可以保护草原。”
去年10月起,牧民们就陆续把草场枸杞采摘权承包给商人,条件是:他们有黑枸杞的采摘权,要保护好草场不被破坏。
以渔水河村为例:拥有80万亩草场,27户牧民,其中17户把草场承包了出去,“剩下10户没承包,是因为地里没有黑枸杞。”阿拉尔村有60多万亩草场,承包出去的超过20万亩。
一位承包商出示了一份《草原野生黑枸杞地租赁合同》,合同有一条规定,“租用方必须做好租赁范围内的生态环境保护和水资源的保护。”
牧民们表示,“承包只是为了保护草场,不是为了收钱。”一份《租赁合同》上可见,两万亩草场,一年的承包费仅为一万元。
一位承包商也承认,“我租的一万多亩草场,第一年免租金。”
“我们是保护草原的,只是适当地获得一点个人利益。”承包商道尔吉说。
道尔吉口中的“适当”是比较惊人的。
承包商陈强(化名)算过一笔账,他承包的一万亩草场中,黑枸杞有两千亩,每亩可产20公斤。根据今年市价,除掉草场围栏、灌溉、人力成本100万元,可盈利超过500万元。
承包商们在草原周围拉铁丝网、挖深沟,还雇佣人员看管。陈强配了五辆车用来巡逻,有一辆是霸道。
后来有牧民发现,“承包商名义上是保护草原,实际上只是为了保护他们的利益。”
这位牧民说,挖深沟本身就是破坏草场,另外很多承包商会给黑枸杞施肥,喷农药。“施肥会造成草场板结,喷农药会杀掉草原的昆虫和动物,这破坏了草原的生态链。”
最令牧民们气愤的是,有些承包商为了增加黑枸杞密度,居然把草场的其他植被全部清理,只留下黑枸杞。
在金鱼湖,一些草场已经变成了耕地,里面被过滤得只有黑枸杞一种植物。
失控的草原管理
被采摘者用尖刀扎伤的王元君,这两天一直在想一个问题:“这片草场和上面的黑枸杞,究竟是该属于谁的。”
“草原的黑枸杞是天生的,不是你的。”受伤之前,抢摘者向他抛出了这样的话。
“草原的野生资源属于国家所有,野生的黑枸杞也属于草原野生资源。”格尔木市草原工作站的官员冶金孝说。
在格尔木草原牧民持有的《青海省草原承包经营权证》上,承包草原用途为“从事畜牧业生产”。也就是说,牧民只拥有草原的使用权,对草原上的资源并不具有拥有权。
现实情况是,没有野生黑枸杞资源拥有权的牧民,把它的采摘权“承包”给别人了。
新京报记者发现,一份2013年格尔木市政府出台的《格尔木市野生黑果枸杞采摘管理暂行办法》中规定,对黑枸杞可以“适度采摘”,但是“采用采摘证管理办法,申请采摘证书的要提供草原承包经营者和使用者才有权申请。”
而根据青海省2012年出台的《青海省草原承包经营权流转办法》,承包商也不符合承包经营权流转的受让条件。
就是说,承包商不属于承包经营者,也不属于使用者,不符合采摘黑枸杞的条件。
“最初,政府是不允许(我们)承包的,但后来发现越来越多的野生黑枸杞被盗采,留下很多坑洞,严重破坏了草原生态,就默认了承包行为。”承包商周正说。
格尔木市林业局一位工作人员也证实,“直到现在,上面也没有明确说承包黑枸杞草原是合法合规的。”
让部分牧民气愤的是,既没有法律法规支持这种承包行为,又没有政府部门出来监督、管理。“规定成了一纸空文。”
对于数千人掠夺大军的抢摘行为,当地政府部门虽然也调动了力量,但同样收效甚微。
林业局的一位工作人员介绍,从8月中旬开始,格尔木市林业局、森林公安、(涉及的)乡镇派出所、农牧局、镇政府都参与“劝退”抢摘者,“但根本没效果”。
8月27日,格尔木市公安局出动二十多辆警车巡逻,制止抢摘队伍。据格尔木市政府网站公布,截至8月28日,已经控制22名抢摘者,拘留3人。
多部门联合行动,也没有震慑到抢摘大军。参与行动的一位政府工作人员说,8月26日,为堵截抢摘者,包括公安在内的400多名执法人员在一个路口设置了关卡。而抢摘者们开着五百多辆摩托车,分两拨冲击关卡。
受伤的草原
这些年,草原的变化让阿布心惊。
在格尔木草原上,一些十几年前挖的土坑,还未填平。阿布说,“那是90年代人们对格尔木草原的掠夺。”
上世纪90年代初,一群外地人在阿拉尔草场发现了甘草,开始日夜挖掘,因为甘草根部扎得比较深,每挖个洞都要掘一米多深。拿走甘草以后,洞留下了,保留到现在。
这在淘金者眼里不算是唯一的“宝贝”。格尔木草原上,从甘草到昆仑白玉,到沙金,再到如今的黑枸杞。都引来了越来越多的攫取者、掠夺者。而且掠夺带来的生态变化,正在向草原之外辐射。
沿柳格高速一段,已经形成了一条狭长的土路,这是黑枸杞抢摘者的摩托车队“开辟”的。阿布说,这里本就是一片植被脆弱的戈壁,零星生长着芦苇。最近一段时间,每天上千辆摩托车从这里经过、碾压,土石开始蓬松,下面松软的沙土翻了上来。现在,路面松弛,这里变成一条沙带,已经不能当路走了。
再回头望望格尔木的草原,一亩草地上,被挖的洞多达上百个,沙石裸露,风一吹,尘土飞扬。这些地方,将寸草难生。
自从草原不再平坦,阿布就再也没骑过马。因为有一次,奔驰的马儿被一个深坑绊倒,他和马都险些丧了命;还有那些羊羔,也常常掉进深坑里出不来,冻饿而死。
阿布记得,自己小时候,格尔木草原上,红柳树成片成片的,甘草远看像翠绿的地毯,一簇一簇的枸杞像黄珊瑚,阿布骑着马放羊,饿了就采一把白刺果实充饥,满口酸甜。
讲着讲着,阿布突然沉默了。
车里的音响,放出了布仁巴雅尔的《牧歌》,另一个小伙子跟着唱起来:蓝蓝的天空飘着白云,白云下跑着雪白的羊群……
车外,摘黑枸杞的摩托车队呼啸而过,腾起一路尘烟。
新京报记者安钟汝 青海格尔木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