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贵阳网
王佳芬和陈加钱在雷波县法院。
41年前,四川雷波县发生了一桩奸污案。“人民教师陈加钱对本班女学生***,以培养升学为幌子,采用吃喝玩乐,金钱物资引诱……进行多次奸污。”
经学生书面指证,陈加钱被判刑6年。
日前,这位当年的女生,在41年后,突然回到雷波县,写下证明材料,称当年冤枉老师奸污……
封面新闻记者 苟明
王佳芬从楼上浇水下来,女儿递来手机。
“妈,有人给你打过电话,四川的号码。”
“这是谁啊?”王佳芬自言自语着,一边回拨电话。通了。
“你是哪个?”
“我是陈加钱。”
王佳芬愣了愣,“你是陈老师啊?你还在世啊?!”
她一边支支吾吾说着,记忆却飞快回到35年前那天晚上。
被抓
那是1975年7月24日。那天晚上月亮很大,很大很大,把雷波县黄琅区沙湾村照得跟白天一样,干田埂白晃晃的,16岁的王佳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
虫子们躲了整天的太阳炙烤,这阵在草丛里敞开嗓子聒噪,风吹过,它们叫得更带劲了。
5、6分钟后,王佳芬到了学校。这所小学,只有校长陈加钱是公办老师,他由县城城关小学调到这里。平时,陈加钱就住在学校。
“砰、砰、砰”,王佳芬在陈加钱宿舍的门上扣了几下。她听到里边有人从床上起来,在地上走路,接着就拉开了门闩,门开了。
“你现在来干啥?”陈校长说着,看了看表,“都快十点了!”
说着,让王佳芬进了屋,敞开着门。
“陈老师,你明天就回城里了,我来问问我被推荐上初中没有。”
屋里有条板凳,陈老师示意她坐,她没坐。月经来了,她怕把老师的凳子弄脏了。
陈校长坐在床沿上,没有直接回答王佳芬:“要一颗红心,两手准备。”
……
两个人待在房里的时候,四个男人闯进来,是杜子前等几个民兵。
杜子前大声喝问:“你们在干啥子?!”说着,把食指粗的绳子,套上王佳芬身子,把她牢牢实实捆起来。
“你们做啥子?”王佳芬质问。
“做啥子你还不知道?”
“我们啥都没做!”
“走!哼,你还狡辩!”
……
另一边,陈加钱也被捆好了。
四个人推搡着被五花大绑的陈加钱和王佳芬,一路朝区公所走去。陈佳芬被关到区公所一个楼梯间里,解开身上的绳子后,门被锁上。她环顾四周,只有一张床,床上铺着席子。而陈加钱则被关到另一处。
奸情
好不容易捱到天亮。
有人过来打开了门,把王佳芬的手反捆到背后,送到了不远处的一间房子。
一位女人坐在桌后,王佳芬被命令坐在桌子前。这个女人是区妇联主任,叫李志荣。
“你跟陈加钱有关系没有?”
“没有关系。”
“没有关系咋把你们带上来?”
“他们捆我,我有啥办法?”
“为啥那时候去找他?”
“白天要劳动,要挣工分嘛,我一天要挣4、5个工分,不去就没有。”
“你们啥子都没有发生,那为啥把你捆上?”
“你们把我送医生那里检查嘛!”
……
接下来,李志荣反复问这几个问题,让她说情况。王佳芬觉得没什么好说的,于是开始顶嘴:“我咋说嘛?!我说了你又不信,让你带我去医生那里检查你又不!”
在一旁的民兵扬起手,作势要打人,然后朝地上吐口水,说她不老实。
到吃午饭的时候,王佳芬再次被送回到那间小屋里关上,爸爸做好饭,送到区公所来,看守人员端给王佳芬。
吃了饭,到了下午上班时间,王佳芬再次被送到妇联主任办公室,李志荣继续让她说。
这样的过程,一直重复了好几天。
区公所有一个坝子,区里很多人在这里打篮球。此前不久,王佳芬在这里参加了篮球运动会,打了5天篮球。参赛选手来自区里各个单位,很多人都认识王佳芬,因为王佳芬经常在区运动会上得篮球女子组第一名。
打篮球的女生跑到关押王佳芬的地方,朝她吐口水:“不要脸的娼妇,还跟老师搞男女关系!”
王佳芬也毫不示弱:“我啥子不要脸!你们看到了?!”
“都遭逮住了!”
王佳芬再要还嘴,被看管的民兵拦住,不让说。
几天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这天,王佳芬再次被送到妇女主任李志荣的办公室,跟往天一样,让她交代。
“陈加钱都交代了,你还不交代?!”“你再不说,就把你捆起来游街!”
王佳芬觉得,如果自己不按照他们想要的交代,大概永远也出不去了,沉默了。
“那你说跟陈加钱有没有男女关系嘛,没有就把你关起来!”李志荣继续问。
“有。”王佳芬回答。
远嫁
承认了跟陈加钱发生关系后,区公所当天就放了王佳芬。
父亲跑来区公所接她。
路上,路过海子的时候,王佳芬就朝海子跑。父亲把她拉住,王佳芬就哭:“你让我死了算了,回去见不得人了!”
“你管他的呢!你还不是没有办法,他们又不给你检查!你是冤枉的,我们晓得,你死了这辈子都不能翻身!”
于是王佳芬哭哭啼啼跟着父亲回了家。
既然在晚上出现在老师房里,又被人捆了,而且还在区公所承认了,这个16岁的农村姑娘,在家里的日子就可想而知。
一天,王佳芬去黄琅干海子背河沙,另外四个同学跟她一组。她去铲河沙,被同学拒绝了:“哪个跟你这样的人一起背哦!”
然后就吵架。对方吵得很难听:“娼妇!卖*的!”“老师都要,烂婊子!”
16岁的王佳芬,成了人见人骂的瘟神。邻居陈某看到她就骂自家的猫:“烂婊子的猫,不要脸!”大人骂,小孩子也骂。
她有个同学叫李作田。那天,她跟李作田一起去找南瓜,走着走着,李作田就指着前边说:“你看,陈老师来了!”王佳芬知道对方是针对她,于是回应:“是,陈老师来了,去找你家妹妹你妈妈去了。”于是两人打架,扭成一团。
奇怪的是,很多人来介绍相亲。
后来王佳芬才明白过来,原来人家是认为她不需要彩礼,想讨个便宜。于是所有相亲的,都被她无一例外的拒绝了。
王佳芬有个姐姐,嫁到了西林农场的高粱坪。她认识另一个女人,这个女儿有个弟弟,叫李天明(化名),李天明的老家,在马边县的老河坝。于是她们介绍李天明跟王佳芬认识。王佳芬想,马边县远,没什么人认识,就同意了。
李天明姐姐去王佳芬家玩,很快就有人悄悄给她讲了王佳芬“跟老师发生关系”的事情。当王佳芬见到李天明的时候,王佳芬主动跟他说起了这事。
“我是被人冤枉的。”
“我们有生活,往以后看就好了,过去的就过去了。”李天明反倒过来安慰王佳芬。王佳芬想,他也不相信自己,这冤屈大概只有带进棺材里了。
1979年正月初八,李天明来到王佳芬家,妈妈给女儿拿了一床铺盖:“李天明他家远,不来接,你们就各人走吧。”临行,妈妈哭得很伤心:“我家女儿我晓得,她是给人骂走的,我没办法。”
就这样,没有锣鼓没有红衣没有鞭炮,王佳芬就在寒冷中嫁到了马边。
重逢
到了马边,经过老河坝街上,王佳芬要求去医院检查,“免得你把那些传言都当真了。”
“以后我们过我们的日子,他们说啥我不管。”李天明说。
但王佳芬还是去了卫生院,称自己有点不舒服,看了妇科。“我跟陈老师根本就没奸情,人家一检查就说我是处女。”王佳芬告诉封面新闻(thecover.cn)记者,“只是当时并没有出什么书面手续。”
日子就这样过着,偶尔想起在区公所的事情,想起了陈老师,她听说陈老师被劳改了,有时候想起,觉得陈老师劳改跟自己有关系,如果当初不承认,他或许不会坐牢。
1981年12月的一天,王佳芬从地里回来,在自家院坝看到两个男人,其中一个就是陈加钱。
“你来做啥?”王佳芬很惊诧。
“我来耍,看望你们。”陈加钱说,“那次你走了,他们说我奸污你,把我送去劳改了,现在6年满了,一直在申诉。”
“没得这个事!”王佳芬愤愤地说。
跟陈加钱一起来的男人,叫陈光明。陈加钱带着他,希望他能做见证人。然后陈光明就照着王佳芬说的写了,说被陈加钱奸污的事情,纯属子虚乌有,然后让她确认。王佳芬看了看,觉得事情就是这样,表示认可,按了指印。
王佳芬觉得是很释然,多年的愧疚总算有了交代。
但事情并没有结束。
1983年的一天,雷波有人来马边找王佳芬。据王佳芬称:当时对方问她,陈加钱提供的材料是不是她的意思,并告诉她,如果陈加钱当年是被冤枉坐了六年牢,那她也要坐六年,因为当时是她冤枉了陈加钱。“我当时就怕了,就说那不是我写的。”
对方给王佳芬做了笔录,走了。
王佳芬心里隐隐觉得,这次又会让陈老师受苦了。但她也没敢去打听。
实际上,这一次,陈加钱又被判刑三年,理由是“伪造证据,进行翻案活动,已构成拒不执行人民法院的判决裁定罪”。
1986年,陈加钱三年刑期满了,又去马边找王佳芬,王佳芬已经不在马边,没找到。陈加钱再次入狱后,王佳芬的生活遭遇了变故,后来辗转到陕西府谷县,在那里定居下来。
2000年,王佳芬被查出了癌症,一直在家养病。
养病很无聊,电视成了她打发时间的工具。她喜欢看中央电视台12频道,里边讲很多案子。看到电视上的那些案子,她总是想到自己的事情,想到陈老师坐牢,隐隐有些难安。
翻案
王佳芬不知道,这些年,陈加钱一直在找她。
2001年和2003年,王佳芬回过两次雷波老家,但她没有敢去见陈加钱,只是听说他又坐了三年牢。
王佳芬愈加良心难安。她一直谴责自己,那天晚上,不该去找陈老师。她知道,陈加钱是公办老师,那个年代的中师毕业,是非常有文化的人,他的很多同事,都当了官,退休后领着退休金享受着天伦之乐,而陈老师,因为自己,坐了两次牢,近10年的大好时光,都在牢房里度过,退休了也没有退休金……
她觉得自己该做点什么,可又觉得自己太弱小,想想自己如果也因此坐牢,又有些胆怯。
2010年的一天,在陕西府谷,王佳芬从楼上浇水下来,女儿递来手机。
“妈,有人给你打过电话。”
王佳芬愣了愣,“你是陈老师啊?你还在世啊?!你咋个找到我电话的?”
“是啊,我都68岁了,还在翻案。”陈加钱说,“我找你好多年了哦,你现在咋样嘛?”
“我得了癌症,病得要死,看不好的。”
陈加钱没再说什么,挂了电话。
王佳芬继续看着电视养着病。她后来看到了赵作海案、看到聂树斌案,她常常想起陈加钱的案子,她觉得或许自己也该去奔走。
今年1月,陈满案重审,媒体进行了详细的报道。王佳芬看了后,非常激动,信心百倍。她打电话给当年的同学,她跟当年骂她的同学早已恢复了关系。
“你看到陈满的案子没有?我也要翻案。”
“你怕是不臭都吵起来臭哦!”
“我都臭完了,还怕啥子!青春都没有了,我要坚决推翻!”
同学劝她算了,说都病了,不要折腾,但王佳芬下定决心,一定要帮陈老师翻案。帮陈老师翻案了,也就给自己正名了。
她打电话给80多岁的老母亲,得到了她的支持。
3月10日,王佳芬从府谷回到雷波老家沙湾。16日,她到了雷波县城,找到陈加钱,请了人,写了证明材料,交了一份给陈加钱,随后又交了一份到县检察院。证明材料称,当年陈加钱跟她并没有奸情。“这次我再也不会像上次那样改口了,就是坐牢,我也要证明当年的事实。”王佳芬说。
曾经接触过陈加钱案的一位律师告诉封面新闻(thecover.cn)记者,王佳芬的证明材料,只有在陈加钱的申诉受理后,才能起到证明作用,王佳芬除了可以帮陈加钱作证,也可以以个人身份向司法机关投诉举报,要求对此事进行纠正。
除了写证明材料,王佳芬还找到了当年黄琅区妇联主任李志荣的同事刘某,打听到李志荣还在世,目前还在西昌的干休所。她央求着刘某,一起跑到西昌找到李志荣,李志荣倒也利索,愿意作证,表示:“当时的历史背景下,为了配合运动和工作需要,在无任何证据下,迫使王佳芬签字认可与陈家钱(陈加钱)有不正当性关系的作为,是出于无奈。”
实际上,陈加钱当时被判入狱前,除了“奸污女学生”这项罪名,还有投毒罪等罪名,但在上诉中,投毒罪已经因证据不足不予认定。在74岁的高龄,还在为翻案奔走,其目的跟王佳芬一样,“不想带着污名进棺材”。
王佳芬希望,自己的行动,能给当年的老师、校长陈加钱洗脱罪名。
目前,她正在等待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