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我省的著名作家张石山,我们会想到《甜苣儿》《镢柄韩宝山》《母系家谱》《穿越——文坛行走三十年》《洪荒的太息》这些出自他笔下的作品;也会想到他曾任《山西文学》主编、山西省作协副主席,还是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当然,爱看电视的人也会想到他改编创作的电视剧《吕梁英雄传》《兄弟如手足》《晋文公》……
张石山著作颇多,除过前面提到的,还有中短篇小说集《单身汉的乐趣》《神主牌楼》、诗集《永远的三月》、散文集《爱河之源》、随笔集《叙述的乐趣》、民俗文化集《人间耳录经》、自传体长篇《商海炼狱》、文化思考专著《拷问经典》以及《被误读的论语》《礼失求诸野》等等等等,不再赘述。因为这些作品,读者对他的印象大多停留在他笔下丰满鲜明且具悲剧命运的女性形象上;停留在他所写的有历史沉重感的“家族文化小说”上;停留在他长于表现农村日常生活,成为赵树理“山药蛋派”文学不折不扣的第二代传承者的身份上……那么,如果这位大家写了一套给孩子的书,我们对他的印象会不会更丰盈?
是的,他尽心尽力地为青少年写了一套作品——“讲给孩子的传统文化”丛书。丛书去年年底上市,包含了《方言古语——与古人接头对话的密码》《无字天书——书本之外的文明教化》《一画开天——中国民间的数学教育》3册,意在收集那些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们的思想观念和行为方式的民间传统,用通俗晓畅的文字介绍给青少年。
张石山在这套书的新书分享会上说:“我自幼受到太多的书本之外的文化熏陶,从中得益受教多多,因之对我们的乡野文明怀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温情与敬意。我与希望出版社合作,推出了这套‘讲给孩子的传统文化’丛书,或许可以给孩子们做一点课外的补益辅导,以增广见闻,以了解传统。”
民间口头文化是一座宝藏
山西晚报:为什么会想到为青少年写书?
张石山:写出这样三本书,可以说是因缘际会,应运而生。在我们省城文学界,甚至在中国文坛,许多文友同行都知道,我在乡野民间口头文化储存方面,相对丰厚。有人甚至叫我是“民间小百科”。这些民间文化,几乎所有的段子,有趣而且有益,平常朋友聚会,免不了给大家讲述卖弄。后来,就有了一个朦胧的愿望:民间口头文化,积存丰厚,是一座宝藏。犹如古来流传的文化典籍,它们有着传承华夏文明的无可替代的功用。形式上生动鲜活,寓教于乐,趣味无穷,雅俗共赏。
后来我就想是否可以超越口头讲述,将之整理成文字,成为适宜青少年阅读的读本呢?最终这套书在希望社出版了。在我,这叫如愿以偿吧!
山西晚报:看过书就知道您真的是“民间小百科”,感觉十几万字的内容全在您的心里、骨子里。
张石山:是啊!近年来,国家层面大声疾呼要传承华夏文明、弘扬传统文化,身为这个文明滋养的中国人,能够书写文字的作家,为此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情,责无旁贷。
我从小在一个偏远山村长大,毫无疑问,我是在那个小山村接受了全面的教育滋养,长大成人。我凭据记忆写下来的,正是滋养了我的传统文明。它们浸透了我的全身心,成为我骨子里最基础的文化养成。一生的回顾,使人相信:我们的华夏文明,化被草木、泽及万方。它是具体的,它覆盖了我们的广大国土,弥漫充斥在国人祖祖辈辈的生活当中。稍稍回顾捡拾,就是一套大书。
山西晚报:这套书您写了多长时间?
张石山:全部写作时间,大约六十天的样子,一天推进3000字左右。对于这样一套文字,我写得非常郑重严谨,可谓精雕细刻。比起我的小说创作,每天推进的文字要少许多。一套书写完之后,我个人这样归纳:具体写作书稿的时间,是70天;而这套书的整个内容,我的记忆积累,确实有整整70年。
山西晚报:这套丛书里有插图,还设计了听不够、问到底、布袋爷爷、葫芦奶奶这几个插图里的人物,这样设计是出于什么考虑?
张石山:首先,几本书要有插图,这是我和出版社方面共同研讨通过的方案。青少年读本,考虑还是争取图文并茂。当然,图与文,不能平分秋色,应该是以图配文,起到烘托辅助作用为好。其次,设定几个人物,给人物取名,是我完成的。插图在行文中的什么位置、几个人物对话说什么?这些也都是我来设计的。
几个人物,名字有点象征意味,也还贴切。在恰当的时候,插入人物对话,也达到了某种“间离效果”。
山西晚报:您如何看待这套书的价值?
张石山:这套书出版后,我首先要听取读者的反映。从最普通的家长、教师到青少年,都相当感兴趣,许多人都是一口气读完,我的书写可能打动了人,或者勾起了大家曾有的记忆吧。当然我也会注意评论家们的评价,主要有这几点:一是对这几本书的定位,有别于“文学创作”,而应该属于“文化读本”;二是他们说民国时代,有大作家为青少年编写的课本,泽被后人,还将我的这几本书的意义提高到等量齐观的高度;三是他们认为这应该是能够得以流传下去的一套书。
能得到这样的评价,虽觉得不敢当,但非常鼓舞人。我个人至少朝着这样的方向,做出了我的努力。
方言是我们与古人对话的“密码”
山西晚报:丛书的第一本《方言古语》,您第一篇就写了“普通话读唐诗不押韵”,真是开门见山,很吸引人。
张石山:我说的读“唐诗”,只是例举,其实,用普通话读古典诗词歌赋,不押韵的情况非常多。而在我们的学校,从小学到大学,专门教授古典文学的专业人员,大家习焉不察,浑浑噩噩,这就太让人失望了。不说对我们传统的音韵学有所研究,哪怕仅仅对方言有最基本的尊重,这个问题原本就不是问题。
山西晚报:您在书中明确提出了“活化石晋方言”这个命题,您能再给解读一下吗?
张石山:我对全国别的方言了解不算多,但这没有关系。仅仅会说晋方言,就足以解决我们提出的问题。我们说,山西文明古久,除了历史记载、文物考古方面的例证,晋方言的存在,正是一个始终活着的证明。这儿的人,曾经生息繁衍过最古老的中国人,他们的语言,自然是中国最古老的语言。说晋方言是“活化石”,恐怕都没有讲出它在事实上的高度。
山西晚报:您读古诗时用方言吗?
张石山:你这个问题很有趣。先前学生读诗吟诵,有先生按照传统教授。后来这个传统断裂,大家就那么无规无矩随便念。在我,这是个无师自通的实践过程。按普通话读诗,不押韵,这是一个显然的普遍事实。人们多数对此麻木不仁。古代伟大诗人写诗难道不押韵?我想不通这个道理,自己尝试用方言诵读,竟然得以圆满解决、豁然贯通。所以,我大声疾呼,要珍惜我们的方言资源。方言确实成了我们与古人对话的“密码”。
山西晚报:可很多人都觉得方言土得掉渣。
张石山:很多人吗?说普通话的人不会方言,觉得普通话洋气,这不足为奇。本地人如果人云亦云,自惭形秽,不是懵懂无知便是颟顸愚昧。方言,不是土气,恰恰是历史、古雅、华贵、文气。
山西晚报:您在书中对“入声”这个古来四声之一、对“圐圙”等山西特有多见的“分音词”,进行了深入地讲解,你期望孩子们读到这些内容时能获得什么?
张石山:普通话推行之前,中国人诵读文字的四声是“平上去入”。入声字,占汉语文字绝不少于四分之一。普通话取消了入声,这是一种令人痛心的文化缺损。而我们晋方言,包括吴越、闽粤等方言,天然保存了入声。这是我们方言区的人具备的先天优势。或者说,生在方言区的青少年,是幸运的。不然,给北京人要讲明白入声,比给他讲天书还要困难。
至于类似“圐圙”这样的分音词,只是我们晋方言中保全的普通话所没有的词汇中的一少部分。读书期间的青少年,多掌握一些汉语词汇,只会有益而绝不会有害。
我们的家长和教师包括专家,打开这样的思路,将是文化传承的幸事。而这样重大的命题,由我这样一个外行来呼吁呐喊,真不知道说什么好。
趣味性是民间话语的生命线
山西晚报:在《无字天书》这本书里,许多章节里提到了您的奶奶,她不识字,却有一肚子的儿歌、民谣。还有您的父亲,是个故事和谜语大王。他们确实给了您书本外的启蒙教育,您觉得这样的教育珍贵之处在哪里?
张石山:我们说民族文化、文明传承,其实除了典籍传承,一定还离不开口头传承、活体传承。我的祖母、姥姥们,长者父辈们,正是千千万万民间口头文化的传承者。他们不自觉地,几乎是履践天职一般,担负起了文明传承的责任与伟业。这正是我们的文明本身的伟大之处。而且,这种口头传承润物细无声。民间广泛久远流传的无数儿歌童谣、谜语故事,又总是极其有趣引人,而能寓教于乐,一代一代的孩子们无形吸纳,受益无穷。这种教育的珍贵,几乎当得起任何褒扬任何推崇。
山西晚报:您在书中例举了很多儿歌,还提到了其中的顶针、比兴等表现手法,您怎样看待这样的民间文化?
张石山:赋比兴这些中国诗歌的伟大传统,来自于民间。乡间流传千古的儿歌、童谣,无形中熟练使用这些手法,简直达到了脱口而出、浑然天成的地步。正如我在前言后记中归纳的一样:民间话语能够代代传承,趣味性是它的生命线。它从来没有强迫谁去记忆、背诵,却成为了代代人诵读传扬的瑰宝。
再者,乡间的儿歌童谣,语言生动、节奏铿锵、音韵漂亮、画面鲜亮,充满了原始的美感。它没有刻意,却自然而然对孩子们施行着美与爱与善的教育。
山西晚报:《无字天书》全文都是对民间口头文化的讲解与文字记录。原本的“无字”口头传承,经您记录,转换为可读的文字,涉及儿歌、民谣、谜语、动植物、农具等方方面面的内容,您在乡间生活了多久,记下这么多内容?
张石山:前面我说了,这套书,是我70年人生经历的积累。我从来没有专门去记忆、记录,它们曾经伴随着我的成长,成为我个人文化储备的有机构成。小时候,从两周岁父母将我送回老家随祖母生活,到小学毕业来到太原,我在乡间整整生活了十年。你问的问题,答案就在这里。
山西晚报:看过这套书后,觉得受众完全可以拓展到成年人,您当初的“期待视野”里有大人吗?
张石山:在写这套书之前,我在文友圈里经常讲述其中的段子。成人、文化人,包括这方面的专家,不仅完全可以接受,而且能够勾起大家的种种记忆、拓展大家的文化视野。在开始准备写这套书的时候,我更多的倒是考虑它怎样更加通俗,使得青少年更容易接受的问题,使它的阅读人群更多向低年龄拓展的问题。
当然,整个期待视野,希望家长、教师也喜欢读。家长与教师看着好,有助于推动孩子们喜欢。至于语言学、方言研究、民俗学等等方面的专家,我也希望这套书能够入他们的眼。
“述而不作”,绝不敢贪天功为己有
山西晚报:看了您的《一画开天》,原来在广大的民间,数学教育也非常丰富,这真是超乎了许多人对民间文化的一惯的认知。
张石山:这个,我个人很乐意说一说。中国古来有数学研究,出过伟大的数学家,但关于民间幼教,一惯的认知都忽略了民间数学教育的存在。我个人发现并且推出民间存在相当普及的数学教育,这一观点,不知古往今来有谁提出过?这个有待于专家来论说考证。即便这个是我的发现,我也不会狂妄傲慢起来。即便我们始终没有这一发现,这也丝毫不会影响事实的存在。民间的数学教育,教化了民间数千年。我们的乡野,曾经有文学的滋养,并且有数学的泽被,这真的令人欣慰。
山西晚报:您觉得民间数学教育对孩子们来说最大的作用是什么?
张石山:识字计数,学龄前的教育非常重要。民间数学教育,首先在这方面做出了极大的贡献。其次,有人批评中国文化偏重实用性,这也不可一概而论。你给农民讲微积分,是你犯浑脑子进水。基础数学教化,利于民间世俗生活,这个实在没什么不好。
从我个人的例子来说,民间的数学教育,尽早开拓了我对数学的兴趣,极大辅佐了我读书之后的正规学习。整个中小学,我的数学几乎没有考过99分,都是满分。反转来,经过学校的学习,扭回头我对民间流传的历法、节气等等,有了更加清晰的解读与认知。
山西晚报:您认为我们的民间话语有哪些特性?
张石山:数学,给人的概念,往往比较规整、理性,甚或有几分刻板。但我们的民间话语,即或是涉猎数学的,也总是那么趣味横生。它的特性,我没有仔细想过。许多关于数学的民间段子,留在我的记忆中,一旦回头捡拾,就能够用笔记录下来。这应该已经说明了它的强大生命力。
寓教于乐、趣味横生、押韵上口、润物无声、便于传播、利于接受,有等等特性。如果由专家来归纳,能写出更多的赞美词汇。
山西晚报:您近期在创作什么?还有为孩子们写作的想法吗?
张石山:我省作家圈子里,都知道我是一个杂家。我的写作,题材驳杂,门类不限。写作计划不少,手头也有写作任务。这次面对青少年专门写这样一套书,在我基本上是初次尝试。就眼下,写完这三本书,我已经感到非常满意了。最初的想法,变成现实;记忆中的民间瑰宝,转换成了可读的白纸黑字,我确实有一点不负国族文明滋养的自豪。
关于民间文化的积累,我这儿还有若干。包括尝试写一点适宜少年儿童阅读的故事,也在考虑当中。在恰当的时候,考虑成熟,将会与出版社方面洽谈,进入具体写作。
山西晚报:您说写出这几本小书的过程,也可以比附为一种“述而不作”,为什么要这样说?
张石山:“述而不作”,是孔夫子的一句话。我在其中一本书《无字天书》里,后记中引用了这句话。用在这儿,说的是事实。我自幼涵泳在无比深广、氤氲千古的乡土文化之中,受到过民间话语的哺育和教化,我深深相信和喜欢这些古来流传的民间珍宝。根据记忆,整理归纳,而有了这套书。没有任何加工创作的成分,只是表述而无创作,我确实只是“述而不作”。这个绝不敢贪天功为己有。
山西晚报:对于这套书,您有着怎样的期待?
张石山:作为一个写作多年的作者,写完一套书,应该已经有了一个基本估量。我认为大致达到了写作预期。它不大会是风行一时的快餐式书籍,而应该是能够流传久远的一套读本。我期待它受到广大读者的喜欢与接纳,犹如人们对我们华夏文明的再认知。我写出的是伴随我们成长的乡野文明,他原本和我们的血脉相通。对此,我信心满满。
山西晚报记者 白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