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的养生之道
1935年夏,钱锺书考取教育部第三届英国庚款公费留学生。在和杨绛完婚后,两人计划一起留学牛津。临行前,钱基博将一份钱锺书的命书郑重其事地交给杨绛。命书称:六旬又八载,一去料不返,夕阳西下数已终。
按命书的说法,钱锺书寿命的最高限度是68岁。钱锺书本人对这个命书完全不感兴趣,顽强地活到了88岁,比命书所说的68之限,多活了20年,成为他那一代学人中难得的高寿者。而杨绛则以105岁高寿,活成了一个世纪传奇。
观察钱锺书这个“智者”,不难发现,他通达内外的才能,使他具有了常人难及的识见和境界,以此形成了他独到的养生哲学,这样的养生哲学,让外表文弱的钱锺书如身负左右互搏之术的“文侠”周伯通,终于抵达高手才能享有的米寿之巅,这是他学术昆仑之外,以自我身体树立的又一个高峰。
这样独到的养生哲学,要在他从儒释道三宗的法言隽语中有心的钩玄提要。《管锥编》中,他阐述“无情不老”“后其身、外其身”“无用之用”等观点,由天地、圣人,而自然,层层递进,层层相因。他理解所谓的无情不老、无身身存、无用之用,正是中国古老养生智慧精要所在。他明白相对于长久的天地,个体肉体不过刹那,而智慧生命的长度,却是可以努力创造的。
在《谈艺录》补定本中,他袒露了自己“通于内”的思想根本:世故澒洞,人生艰窘,拂意失志,当息躁忍事,毋矜气好胜;日久论定,是非自分。他特别欣赏黄庭坚的“忍默平直养生四印”,并一生在为人为学中奉行。
庄子的逍遥游,在思想上对钱锺书有相当大的投射。前者追求的是一种绝对自由的人生观,他忘却物我,进入无己、无功、无名的境界,无所依凭而游于无穷。后者的逍遥游,忘却中西之界限,进入无古、无今、无中、无西的境界,无所优劣而游于无穷。两者对人生,都有一种游戏态度,逍遥是统一的精神境界,所以他们都能在智慧生命里获得常人难以企及的长度。
钱锺书骨子里文艺、文学家的气质,让他将人生的游戏态度,也用到了为学上。相对于顾准和陈寅恪的沉重,钱锺书是游戏的。虽然陈和顾也开玩笑,也有幽默感,也谈笑人生,但却持身甚重、持学甚严。当然,钱的游戏,不是完全无所用心的打发与消遣,他拿捏了一个让自己愉悦且舒适又不致招人评议的很好的度:他生性顽皮而又看穿一切,远于政治而又多谈文艺,便以游戏的态度、艺术的态度看待生活,看待学问,活得富于情趣和情感。悦生而得以长寿,这看起来是附加收获,何尝不是主要收获呢?
这种游戏态度,也有人说,是一种“痴气”。在美学上,我们把它称为“诗意”的性情。杨绛的原话是这样说的:锺书的痴气书本里灌注不下,还洋溢出来。学者马钧先生认为:其痴气的美学本质就是通过审美移情(即“尔汝群物”)的作用,通过有意识地摆脱现实的羁束,努力创造出一种自我超越的存在,一种完全和谐的自由天地,一种因为心灵的放松而使内在生命接近了自由状态的精神境界。
这种天地,这种境界,使得钱锺书能够在天地万物之间悠然逡巡,在中国文学与外国文学、中国诗文词曲与小说之间沉潜往复,从容含玩。这种“痴气”,在马钧看来,正是“生命力充盈、旺盛、茁壮的一种表现,”日本作家厨川白村所谓“生命力的余裕”是也。
正是他以游戏的心态悠游于中外之学,带给他了丰富的生命。这样的学养,使他“站得高,望得远,看得透,撒得开,灵心慧眼,明辨深思,热爱人生而超然物外,洞达世情而不染一尘。”柯灵先生此语,可谓知人之评。
如果一定要从通俗价值角度寻找钱锺书的养生方法,却也不是没有:
钱锺书练八段锦,也练大雁功。大雁功得之于邹家华,邹家华将大雁功教给杨绛,杨绛又教给钱锺书。
舒展先生在《历史的淘气》里写到了用健身器械的钱锺书:钱瑗给二老买了一台健身车(原地脚踏),老先生说:60岁学打拳,晚犹未晚。每日各踩15分钟健身车,若遇晴好天气再双双散步一二十分钟。
从原地脚踏到双双散步一二十分钟,或许并不完全因于器械的外力,更多是对钱瑗孝心的体谅和对杨绛老来为伴的感激。亲情养生,大约是这个意思了。
不为物所役、不为名所累。钱杨夫妇终其一生“善于遗失、勤于删除”。即便如他们喜欢的书,家藏也不过常用的几本工具书,其余的,大都从图书馆借来,用过然后迅速还上,绝不放在家里徒增累赘。去过钱杨家里的客人对他家的清寒素朴都有印象,除了二人常用的书桌外,家无长物。钱在《容安室休沐杂咏》组诗中自况:“曲屏掩映乱书堆,家具无多位置才”,便是这种不为物累的生动写照。
在人们大多把长寿基因归于物质生活极度发达丰富的今天,以读书为学来驻颜养生这个说法似乎已经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了。但结论在此,我们不能否认,也无法做到漠视。他们两个,松鹤遐龄,加起来超过190岁,这个学术昆仑之外的另一个高峰,确乎是靠他们自成一家的为学与为人修来的。这样的结论,来自于“达于外、通于内、游于学、远于俗”这四个方面的综合作用,缺一不可。如要钱锺书的养生诀,这十几个字,当是。
庞惊涛